偶然翻出2015年在香港买的《湖南人與現代中國》（Provincial Patriots: The Hunanese and Modern China），这次特别注意到封面上的图，很有意思，名头写着「壺籃滅怪圖」，应该就是指湖南。
查了一下，大致情况如下：
1891年，汉口版《谨遵圣谕辟邪全图》，有图32幅，是一套少见的具有漫画味道的清末驱洋反教读本。其部分内容常被后来学界广为引用。作者周汉（周振汉），字铁真，笔名周孔徒，湖南宁乡县人。青壮年时期，曾随新疆湘军中佐刘锦棠帮办营务，后升任陕甘候补台。清末外国传教士大量进入中国，随之全国各地频繁出现“教案”。当时深受中国传统思想认识影响的周汉为此也极为不满和愤慨，于光绪十七年（1891）春，以类似传统年画形式，刊刻套色通俗读物《谨遵圣谕辟邪》。同时期，周汉还陆续刊印了《齐心拼命》《鬼教该死》《棘手文章》《擎天柱》《灭鬼歌》《禀天主邪教》《天猪教》等印刷品。在这些印刷品中，将外国人开办的教堂暗喻为淫荡场所“叫堂”；把洋人传教士视为“羊”，耶稣当成“猪”；叫“甘心充当内奸”的国内教徒比喻为“猪羊鬼之子孙”；甚至形容“妇女一闻猪叫，则衣裳自解，听其淫毕乃醒。”等等。周汉利用其经营的宝善堂作为发行机构，遍及全国，产生了巨大影响。
此图配的英文说明：
1. The middle of the mailed figures is Nan-yoh Ta Ti, 南嶽大帝, the great god of the Southern mountain. There are five sacred mountains worshipped by the ancient emperors, and venerated by all China. The Southern mountain is Heng-Shan, 衡山, in Hunan. The supreme god of Heng Shan is represented, sword in hand, as actively engaged in exterminating the pigs and goats. On his right and left hands are two of his ministers, presenting on offering the heads of a pig and a goat. On the left of the picture are the celestial soldiers eating the raw flesh of the pigs and goats. The legs and shoulders which the soldiers are grasping in their hands are marked with the characters Ye-Su, Jesus, and Si, Westerns. The characters 壺籃, Hulan, are evidently intended for 湖南, Hunan, the sounds being to the ear of a Hunanese almost identical. The former are used probably for the sake of concealment. （机翻+本人修改）图中间的人物是南岳大帝（Nan-yoh Ta Ti,），即南方的山神。古代帝王们封禅了五座神山，为全中国所崇拜。南方的神山就是衡山，位于湖南。这位代表衡山的至高神，手执宝剑积极参与灭猪羊之事。 两位大臣伴其左右，献上猪头和山羊头。 图的左边是天兵在生吃猪羊之肉，士兵们手上抓着的腿和臂上分别刻有「耶蘇」，即Jesus、「西」，即西方人。「壺籃」（Hulan）的字样显然是指Hunan（湖南），由湖南人的耳朵听起来，两者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么写可能是出于隐蔽的目的。
2. In Ta Hioh, The Great Learning, Chap. X we read: “The Kingdom of Ts’u ( the present Hu Kwang, consisting of Hupeh and Hunan) does not consider that ( a fomous girgle of Ts’u, called 白珩*）to be valuable. It values, instead, its goodmen” The reference in the text is to this passage. The precious ones of Ts’u are its virtouous ministers and brave men, whom Hunan is prepared to send forth to fight and exterminate the barbarian.（机翻+本人修改）在《大學》（Ta Hioh，即伟大的学习之书）第十章我们可以读到：「楚国（今湖廣，由湖北和湖南组成）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文中的「楚宝」即为此意。楚国最为宝贵的，是其贤臣与勇士，湖南准备派他们去征战消灭那些蛮人。（*百珩，佩上之横者，楚国产的名玉，为「楚宝」。可见《国语》之「「王孙圉论楚宝」」）
可以在美国麻省理工（MIT）的网站查阅全套图片：https://visualizingcultures.mit.edu/cause_of_the_riots/
如今来看，周汉显然是失败者。
事实上，在《湖南人与现代中国》中，裴士锋（Stephen R. Platt）认为周汉的这种对底层民众的鼓动性，在后来的陈天华的《猛回头》、《警世钟》中也有体现，包括毛泽东身上也有明显的痕迹。革命者掌握新生的、面对大众的媒体（而非为精英服务）——比如大量印制的小册子、广告、杂志、杂文、海报、标语等，用充满激情的语言，提高阶层之间的对比度，以情绪化刺激、鼓动大众，使其跟随自己所指引的方向行动，从而形成群众运动。这可能是沿海一带的革命精英比较少的策略，孙中山依赖于海外华侨的力量，蒋介石建立在士绅与军阀的博弈之上，而毛泽东的力量则主要来自于底层民众尤其是「游民」。这种以往是逃遁的、消极的、游走性的力量，被其以煽动性的艺术整合成不可抵挡的颠覆性革命，而这种煽动性，恰恰可以在周汉在武汉印行的《谨遵圣谕辟邪全图》之类的小册子中找到。同样，你也可以在从「秋收暴动」追溯到「萍浏醴起义」的脉络中，嗅到一些散漫于洪兴会（原为哥老会）之类的边区、山地族群的秘密会社中「游民拳勇」所热衷的那种民间性，那种自生的、本土的神仙对抗外来的宗教偶像（就像这幅「壺籃滅怪圖」），可能是中国的现代性的一个隐秘来源。
孔飞力在《叫魂》中所言及的「内生的、而非外来的现代性」，可能的指向，就是这种内陆的、底层民众的、游离在传统主流社会之外的「民间性」。
（2022.6.4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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