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年龄大到哪一年，你才不得不承认，父亲其实很平庸，一生碌碌无为，并没有做出惊天动地的伟业，他不是大人物，他只是一个艰难求生的普通人。
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叹，是因为突然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印象最深刻的是父亲居然会画画，而且还惊动了像许知远这样的文化偶像。以至于我好像说了一句话，当然没有当着父亲的面，我说如果我爸是这样，我会更崇拜他。作为儿子，这是不能说出口的，在古代这属于大逆不道，哪有鄙薄父母的道理。
梦里的我好像是因为某个原因，不得不出门，就像出差一样，去门前的——也不是门前，是马路边，就是两边都是卖货的那种道路，去那儿安营扎寨，带着…居然是带着Z，不对，是一起，像同伴，或者同事。结果我在一个嘈杂的环境里真的扎帐篷了，但Z没有。我们先是帮她在一个环境稍好一点的路边安营扎寨，安置好了之后，我一个人带着家伙到了一个稍微有点坡度的路边，然后摊开地方作势要过一晚上。Z应该没有想到我会真的住下来。她就像以前一样做做样子，敷衍一下，不会真的住下来，再这样的环境。我咋傻乎乎的硬着头皮想着对付一晚上，第二天就可以顺顺利利的回去。
第二天我确实收拾行囊回去了，就是在回去的路上看了几个店，包括有点像画廊的空间。然后就收到消息，说是许知远要来采访父亲，聊他的漆画作品的事儿。印象中有卖日用杂货的那种批发商店，也有卖纪念品的工艺品商店，其中有一家就是做夏布的产品。那些产品的气质就是偏商业的方向，不是很讲究设计，工艺也比较简单或简略，有一点像钟声做出来的产品。老板认识我，热情迎我进去，详细介绍他们的产品，讲到夏布时语带歉意，好像在真正专家（也就是我）面前要为自己拙劣的技法而感到些微不好意思一样，总之我略略一览便出来了。然后就接到家里人电话，有人要采访父亲，居然是许知远。
他对父亲很好奇，一个农民，为什么作品里会有一种文气，就像谨慎的士大夫或严肃的知识分子做出来的，他好奇这反差怎么来的。我怎么会知道呢，问父亲他自己也答不上来，可能他连什么叫士大夫都不知道。采访者只能问我，我是父亲作品的经理人，但我对父亲的很多事情并不真的了解。
有一点是肯定的，父亲懂一点漆匠手艺，而且不只是家具上漆，他擅长做衣柜上的漆画。他之所以让外界知道，是从生产队解散后，为了养家糊口，他重新拾起幼年所学，做了一批柜面，托人帮忙卖到省城去。好像是战友给他出主意，叫他不要做传统的梅兰竹菊，做一些抽象题材的画面，还给了他好几张图样和照片。而且战友也不要具体的柜面，直接漆在木板、木框上，那些几何抽象的画面，像装饰的那些纹路，都是父亲和战友磨出来的。我不确定战友的指导成分占比多少，但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就是父亲的「认死理」、「一根筋」，很多题材是战友劝不来的。可以说父亲在自己不太懂的大的事情上会容易听取战友的意见，比如不做实用的衣柜门板之类，专营画面表现这一路，而在具体细节的小的事情上，尤其是自己专擅的勾描，他是不容别人染指的。他说在那些在几张图样中他只选了三样，就是棱形、旋转鱼，和三角加地平线分割，其他的都不感兴趣，战友劝他再多做点，后来他发现做来做去还是那三样最拿手。我想可能是这种松弛有道让他的作品能走出逼仄艰困的时期，获得新生，并被外人所赏识。
但他怎么就画出某种士大夫式的局气呢，我不得而知。这确实是矛盾的，反差太大。父亲自始至终都是农民，典型的在田间地头沉默耕耘的中国农民，怎么就抬手描绘了一种近似高山流水般的境界呢？可能跟他心里清净有关系。父亲不太会说话，至少外人看来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虽然在家里面挺横的，但在外人面前，他表现得憨厚、拘谨，少言寡语，一幅沉稳踏实的表情。他做出来的东西其实也是这个特点，真材实料，是真下功夫磨出来，有一种拙朴、粗犷的憨实劲儿，卖相其实并不算好，但能看得出来里面的诚挚。至于许知远们看到的高远、旷达，我觉得那是他们想多了，什么样的人就会看见什么样的事儿。父亲的技艺没到那个份儿，可能只是他在布局、设色上不太精炼，留下了一些力所不及的空档，这样的空档，因缘际会，在整体里貌似继承里梅兰竹菊套路中的留白和韵致，让一些人以为是知识分子的情趣，其实只是一个农民手艺人的能力欠缺而已。
但误读也是一种阅读不是吗？
总之父亲有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在面对许知远的提问时，他明显跟不上，窘迫慌张，支支吾吾，絮絮叨叨，毫无重点，暴露了他的见识跟不上他的作品，这让许知远大失所望，也大为困惑。父亲显然是被过誉了，他感觉到了这点，回答别人提问时也带有一点愧意，很多时候他不得不让我来对付这些人。我能怎么办？也只是尽可能地去搞懂他的人生和那些作品。
我跟许知远说，也许他只是在做那些抽象化的漆画时，他找到了外界不能进入的一小片天地，在那里耕耘他觉得平静自在，他只是在那个小角落徜徉时，触及了一些别的，而恰好那些别的让你们看到了并为之欣赏。无论怎样，能画画的父亲是非常幸运的，虽然现实中他可能什么都不会，只是恢复成一个辛苦的勤恳的、腰背有点驼的乡间农民。
2025.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