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后来被称为卢德主义者(Luddites)的第一个人,叫卢德将军。

很多中文资料说卢德将军砸坏的就是珍妮纺纱机,有人说成是织布机(大部分人估计什么叫纺纱、什么是织布是分不清的),时间被追溯为1779年,距今246年,地点据说是莱斯特。
但还有更早的打砸纺织机械的记录:1675年,一群编织袜工(stockingers) 打砸烂了Spitalfields的几台织袜机(Stocking Frame),一种用来编织长腿袜的机械,原本这种袜套是手编的,技艺类似于编花边——我的织布老师Edith说过,欧洲有深厚的针织传统,这可能跟他们盛产羊毛,源自游牧民族的底子相关,中国虽然自古纺织业极其发达,甚至早在2000年前就有提花机的发明,但唯独在针织(knitting)方面是极其贫瘠的。针织技艺真正进入中国已经是晚清民初的时候了,自此之后中国人的袜子才慢慢替换成针织,几千年我们都是穿那种没有弹力的、硬邦邦的布袜子。总之,欧洲人有悠久的穿长袜套的习惯,原本这种贴身衣物是靠心灵手巧才能织就的,在飞梭、珍妮纺纱机发明之前,就有人发明了这款名为Stocking Frame的机械装置,以取代手工编织,也就是「机器代替人手」的故事,可以说是工业革命的序曲。
当时英国的统治者为伊丽莎白一世,素有收集各种内衣的嗜好,有近臣因此进献了这种民间新出现的玩意儿,以博取女王欢心。不过女王嫌弃这种机械编织出来的长袜套质量过于粗糙(因为机器做出来的是羊毛材质,而以往手工编织的是丝绸材质),且考虑到一旦推广,这种器械会取代大量靠编织袜套谋生的手艺人,遂禁止了臣民们采用这项新工艺。据说发明者William Lee不得不远遁法国,在亨利四世的许可下,才在法国南部开设作坊,用新技术生产出大量低价的袜套,迅速取得了市场上的胜利。彼时,整个欧洲但凡有点社会地位的男人,人人穿着紧身的长袜套……其实今天的芭蕾舞男性舞者两腿所穿着的,就是那种东西。甚至今天真正的西方装束里,传统的三接头皮鞋是一定要配穿那种长至膝盖的长袜子的,就是Stocking(长筒裤袜、长袜套)的遗绪。

织袜机Stocking Frame的出现引发了传统手工织袜工(stockingers)的不满,他们组织起来,捣毁这种新机器,并向议会申请保护法。1788年,英国议会推动了《针织技艺保护法》(The Protection of Stocking Frames, etc. Act 1788)的通过,不过仍然有工人大肆破坏新机器,将其扔在马路上以示抗议——很像法国农民开着大型耕种机来到香舍丽榭大道进行抗议。
总之从工业革命的源头开始,就有「捣毁机器」的传统,反革命与革命是相伴生的。所谓的进步与保守,是同一个事物的两面,但以往我们只看到「进步」的一面,且一直认为那就是正面。捣毁机械的人,也就是卢德主义者,被认为是螳臂当车,历史进步的反动者,是顽固、愚昧、可笑的同义词。
但是在人工智能(AI)突然降临的今天,似乎卢德主义者也自有其价值了。这种「反动性」:对技术进步唱反调,反对全球化,甚至包括原教旨主义的出现,在今天似乎为更多的人所重新思考,乃至肯定其价值了。
所以,今天是站在了一个分叉路口:一条路是往前,就像《漫长的季节》最后所粉饰的,「往前看,别回头」,也就是相信时代总是向前,人应该去追逐最新的技术进步,比如在当下就应该抓住AI降临的机会,应该站在机器/技术的阵营之上,期待/引发新的风口/革命的到来。另一条往后看,持保守立场,保持在「人」的位置,顽固地守护旧有的生活方式与生产技艺,不愿意舍弃(甚至还要恢复已经消失的技术),乃至对正在发生的技术进步/革命持反对态度,做打砸机器的卢德主义者……
但可能得问题是:技术与人文,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吗?机器,与它的创造者——人,是一定会变成死对头的关系吗?
顺便提一下:发明Stocking Frame的那位助理牧师(对了,翻查资料才知道,助理牧师的英文叫Curate,也就是「策展人Curator」的前身),他后来死在法国,其学徒将机械设备搬回英国,在「护国公」克伦威尔的指示下成立新的工厂The Worshipful Company of Framework Knitters,神奇的是,至今这家公司仍在,且仍在制造传统袜套,当然也采用最新的电脑织机织造各种袜子,公司官网为:Framework Knitters Company
另一个感慨:这个在发明飞梭之前就出现的Stocking Frame织袜机,时间是1589年,是莎士比亚都还未诞生的年份,五月花号还未抵达北美,伽利略还未发明望远镜,明朝还在万历帝的磨蹭下自我消耗正处于「历史的垃圾时间」,丰臣秀吉还未入侵朝鲜,东亚世界看起来跟三国时代没什么差别,而葡萄牙人跟西班牙人已经开始了大航海时代,英国此时开始使用接近于现代火枪的燧石枪,人家已经进入了近代化/现代化的时期,我们呢,直到今天仍然还未走出几千年的历史阴影——我一直觉得,真正的现代化我们实际上并未获得,洋务运动式的、偏门的、畸形的实用主义一直是我们所采用的方式。一方面我呼吁真正的进步,期盼真正的技术与文明的进步,但正如上述所言,我也对曾经拥有的价值,乃至仍有遗留的东方式的「阴翳」持怀念态度,甚至希望自己去守护它,哦不,发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