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来自陈侗,岭南最独特的文化空间博尔赫斯书店(公众号:cantonbon)的老板,他曾在小说《伤心的人》中作如是之说,而引述者,是一篇名为《在四线小城开独立书店,不会有未来?》
“我要做的工作就是尽量让它们看上去结实可靠,同时又真正地保护那些不可能说清楚的模糊。”
不可能说清楚的模糊。我曾给SUMMERWOOD写了一个口号:for fragile(致脆弱),大言不惭地说,意思其实跟陈侗这句话差不多。这跟我巨蟹座的性格有关,外刚内柔或色厉内荏,总希望能保护点什么。
然而如果要保护的东西是空的呢?
最近就发现——哦不,是多年来就知道,自己其实做什么事情都没心思。有两个朋友指出过这一点。一次是疫情刚爆发那一年回北京,见到此前只见过一面的设计师,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她很喜欢我之前在北京时做的一些设计尝试,她自己则是平面设计背景,但却选择了做衣服这样一个陌生但很热爱的行业。她聊到我当时刚刚完成的一个项目,对我的创意表示很喜欢,但仔细看了产品的制作工艺后,她诚实地说无法下手,然后由衷地说:老易,有时候我看到你做产品不用心时真的觉得好可惜。
另一个是前段时间遇到的桥本先生,我们浏阳夏布的最大客户。暌违五年后,他得以重返中国,来验收货品,连接生产链,同时也对接下来的工作做了新的安排。我们在蹩脚的英语、笔谈,以及谷歌翻译的帮助下聊了差不多两个小时,谈及十年前的相识,谈及他们夫妻做了一辈子的事业。我很好奇当初驱动他在整个亚洲地区寻找 bast fiber 的动力是什么,也问及对我们这些年交情的观感。他用日语说了好长一段,谷歌翻译出来的英文却只有两句话,其中有说:You did a great job, follow you passion, but I think you do waste some time in the last decade.
这句 waste time 有点戳中我,我无言以对。做事、做人,我都如此,不用心,所以那些孜孜不倦,外人看起来的“坚持”——譬如这小事业居然已经十年了,谁会在一个毫无希望的事情上面做十年呢?而我居然做了十年,毫无进步,还没心没肺。实际上这不叫坚持,而叫“不然呢”,一种面对现实毫无办法的颓然,是投降,是懒惰,是借口,而同时有另外一位同样做夏布的,人家可是上下折腾,经营得特别欢腾呢。相形之下,我真的是情何以堪。
今天读到这篇,虽然是讲“独立书店”,一种属于当代都市文化的景观,且还放置在三四线的小城市——相当于十九世纪巴黎文化概念里的“外省”,也就是今天日本特别喜欢讲的“地方”(台湾也跟着兴起这个概念)。中国的上一个时期也有这个,比如《立春》电影里的那个县城老师,一门心思想去北京唱花腔女高音,那是在中心化视角下的边地叙事,但在今天,我相信是有一种“去中心化”的图层。因此今天的小地方,事实上是可以获得与中心城市同等的文化权力的,因此三四线城市里的独立书店是具有可能性的——报道中的佳木斯那家鸾鸟书店,在缺乏具有影响力的文化人到访的情况下,书店采用了最靠近年轻人的社交网络运营手法,只几个月就收回了成本,情况之好,出乎意料。
这里预示了一种可能性,即为了保护那些‘不能说清楚的模糊’,你需要做很多工作,也就是陈侗说的“结实可靠”的工作,博尔赫斯书店从三十年前就开始这个策略:积极的公共空间实践。陈侗出了一系列法国新浪潮的小说,对中国的当代文学产生了微小但持久的影响。他做的“来耍”(Le Soir)写作项目,对参与者不设限,无身份、经验、发表等任何要求。书店还发起了“女性写作小组”,组织现场朗读、讨论,做即兴戏剧,自由写作等等。在漫不经心甚而有些模糊的光亮照耀之下,是格外积极的活跃性(activity),也就是说你要比一般的书店更具有进取心、更积极、更努力拓展你的边界。当然这个是非常文化人的、知识分子的,乃至是艺术家的方式,而佳木斯的“鸾鸟书店”则活跃于网络。
当然我觉得长沙的“目田书店”(公众号:目田books)跟博尔赫斯书店是同一类,都驻扎在一个“地方”上(相较于北京上海而言),走在幽暗不明的小径上,坚持着自己的不合群,不随大流,坚定、稳定、笃定地走着,他们甚至不是在抗争,而只是不管不顾地、吭哧吭哧地做着自己的事儿,像旧时代镇上的铺面里忙碌的手艺人,他们埋头做着事,不吆喝,不委屈,手头工作不停止,他们肯定在保护着什么东西,一些“说不清楚的模糊”。
目田书店的slogan也说明了一切:将边界推远一点。这不仅仅适合于小书店,小型的工作室,即便是风月无边的时装工作,还有我这种沾一点服装,也试图扎根于纺织,但同时还想做点地方文化工作的,像地方上的文艺、故事、物产、手艺……等等,试图想要推远的那些边界。
然而,我是两头都不硬:手头的工作不扎实,努力并不充分,并没有竭全力、拼死命,而内里所要致力的那一份心思,如今看来并不是模糊,而是空空如也。
说白了就是waste my time.
补记:上述一通感叹之后,发到朋友圈收到很多朋友留言,很感谢大家的关注。我想了想,我自己的这种不用心、没心没肺、行尸走肉一般的混日子、苟活于世,这个状态的起源是什么。回想十年前我做这个事情,为家乡的一种手工织物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为它上下奔忙,将它推介给认识的喜欢的设计师/小品牌,试图探索它在今天世界里的可能性,当初我肯定怀有一些企图的。而现在企图心早就烟消云散了,这肯定跟我个人的际遇有关,也跟大的时代背景有关(如果牵强一点说),毕竟现在是万般皆苟活的时代,早就丧失了前面几年的高歌猛进,在躺平摆烂的年代agressive看起来特别可笑不是吗。而追溯起这种内心之空的源头,我能想到的,居然是一个采访。我记得当年的柏邦妮,还在北京电影学院读研时,喜欢写博客、写影评,喜欢去采访演员,我记得当年采访了赵薇、章子怡,还有谁谁谁。有一次采访章子怡吧,还是谁,当时受访者好像经历了一个无论是舆论上还是她自己的生活上的巨大变化,她对于世人的形象颠覆了,或反过来世界对她来说也变得陌生了。然后柏邦妮描述在采访过程中,她说她能明显且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里的某个东西崩塌了”。我突然就明白了那种感觉,人对某些事情的信念及其追求,一旦崩塌了,整个世界都跟着崩溃了。原来具有可能性的东西,马上且永远地变得就不可能了 ,整个人都会塌缩下去,然后你会变成一个原来你很不喜欢的人,恐惧、逃避、颓靡、不思进取,怕这怕那。有些东西,一旦你知道不可能之后,这世界上的大部分东西都变得索然无味了(如此再想想阮玲玉的遗言“人言可畏”,世界对她而言毫不足惜了)。我想我可能也经历这样一个过程,某种原来坚定的部分崩塌了,整个人因此跌落进某个坑里,且现在还沉没在这个深坑里,爬出无望,且也不想爬出来了,索性烂在里面算了。所谓你所要保护的那些说不清楚的模糊,在我这里就是空空如也,被印证、被夯实了的不可能,于是做什么都不用心了,反正用心了也不可能……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绝望?总之,目前我很清楚的是,我现在大致就是苟延残喘。
写这些不为别的,只为了搞清楚自己,何以至此。
再说了,人如果经历这一番劫数,沉落下去,一般就苟活至死。另或可能的是,濒死之后居然还能重生,那确乎是了不起的一桩奇迹。甚而并没有死,靠着坚强的意志力,他/她居然能重新找到一条路,起死回生……那是强人。如果真是强人,断不至于因为一两件崩溃之事,而就此自甘堕落、自暴自弃吧。生命力顽强者,一直都会是强的吧。所以我还是未能想明白,自己到底该如何,作为一个被生活打败了的人。
老易你真是一位特别棒的写作者。
夏布不必要成为唯一的出口,相关联的一切都是出口。
谢谢呢~
先躺着,时间到了,人和事都会找来。
哈哈哈,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