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说江西的地形更像是一个盆地,那么湖南就是一个北部开口的簸箕形。」
刷到「地缘看世界」的一篇讲述荆南四郡(即湖南)的文章,用簸箕来形容湖南,这是头一次看到,以前都是用「马蹄形」形容。
「簸箕」是北方词,湖南本土用词是「撮箕」,长沙念 cuoji,益阳念 ceji——这是听抖音上一位叫「老街的老彭」(@laopeng001)的益阳作家说的。据说「撮」其实就是长沙人喜欢说的「策」这个词的本来用词,这已经是受媒体影响的新长沙话了,老长沙话里还有「撮把子」这样的形容词。长沙和益阳都是「新湘语」地区,即受官话/普通话影响较大,而娄底、双峰一带是更有本土色彩的「老湘语」,不知道娄底话是怎么形容的。只是觉得撮箕这个词自带泥土味,很农业。

另一种开口很小,专用来盛米的,即筲箕。
我的意思是,可能在湖南的土著人/原住民的语言里,没有「撮箕」这个词,或者有类似的工具但其词语是什么,不知道。湖南的土著是讲侗傣语的,上古称杨越或山越,后世为瑶族、侗族、苗族(可能还有畲族)。这些被称为「越」的土著人,生活中有两个重要内容:稻谷、渔猎,大体上他们属于半农半渔的民族,这其中可能有「撮箕」这类以竹子编制的盛放物品的农具,但不晓得苗瑶、侗傣语言中是怎么称呼的。
这里就说到我以为湖南的两个文化地层:底下一层是越文化,湖南最本土的、原生的文化,上面一层是楚文化,是覆盖在越文化之上的外来文化,不过此后楚极大地塑造了湖南地区的本土文化,但是如今不但「越」不见了,连「楚」也基本上消失殆尽了。这两层之上,当然就是今天湖南地区的主流:汉文化。譬如从语言上说,湘语(即所谓湖南话)基本上可以被视为古代楚语的继承者,但湘语在明代开始分裂为新、老两派,前者为长沙、湘潭、益阳等接受北来官话影响的地区,后者为闭塞、遥远的湘中山地如娄底、双峰、邵阳一带。现在不但老湘语出现了衰亡危机,连新湘语也越来越衰弱。而原本为楚语所覆盖的那层越文化,就更加杳无踪迹了。
但有个地名可能保留了本土越语的痕迹,这就是长沙。据本地学者研究,「长沙」这个地方最早其实就是一片白沙滩,因此「沙」就是长沙的本名,也是当地部落名,其前缀「长」是越语中的一个形容词,虚词。按我的理解,如果真如学者形容,「长沙」这个词就如同「俄罗斯」这样的词一样——本来应该叫「罗斯」的,但无奈经过蒙古语转了一道手,硬是要加个毫无意义的「俄」字才能正常称呼,以至于今天汉语直接用「俄」取代本应所指的「罗斯」(私以为觉得「罗刹国」更适合汉语)。
据说「长沙」这个词语的第一次被记载,是在《逸周书·王会》中:周朝创立不久,营造新都城「雒邑」(即今洛阳)时,有一方国前来朝贡,贡献的物品中有「长沙鳖」……

敢情「鳖」这个词从3000年前与长沙不分彼此,难怪长沙话中的骂人话「乡里鳖」是如此深入人心,真是自古以来,「熨斯巴帖」了。
总之这个可能叫「沙」的部落(方国),在周代刚开始时,属于来自遥远南方的「野人」(按周人习惯称呼),是文明世界之外的野蛮人。这个部落(或这些部落)应该很早就跟中原发生关系了,至少商代很多青铜器就产自洞庭湖以南这个被叫做「湘」的沿江地带,很有可能是一些商人在这些地区建造的炼铜厂所炼制的,比如四羊方尊所出土的宁乡一带。当时「江」以南的地方盛产铜矿,而青铜器是商代文明的象征,商人远道而来,他们必须攫取这些矿物。于是一种类似地中海迦太基人的殖民模式应该形成了:商人对南方长江流域尤其是江汉平原一带进行了殖民,这种殖民地应该是点状的,即只有人数极少的商人,控制了本地操越语的族群,驱使其从事青铜器的冶炼、贸易、运输等生产活动。「沙」应该是其中归顺得比较早的族群,他们对殖民者产生了长久的依赖——一如印度对英国的依赖。然后一个新的大朝取代了商朝,于是「沙」部落派人带着本地盛产的宝物「鳖」,一种渔获,进献给北方新朝,并被北方的文字记载为「长沙鳖」。
彼时那个遥远的南方湘江沿岸地区,应该有越人部落建造的城池——真的是水池围绕的城市,类似于城头山、良渚……良渚就是侗傣语的文明,城头山也绝非汉藏语文明。长沙往往自称有「3000年建城史」,那么3000年前最早在这片白沙滩上建立城池的,一定是那群说侗傣语的族群。
(另据官方史学,越人之前,本地还有一个三苗文明,其代表为蚩尤,与尧舜禹争雄的,三苗之后,地方为杨越语民族所据,而出现以虎为图腾的方国部落「虎方」,大概与所谓「沙」的部落同一时期,接着就迎来了楚人的征伐。)

楚人南征一般认为是春秋晚期,为楚国最强盛时,这是一次更为彻底的殖民。此前商的殖民是贸易据点式,类似葡萄牙对澳门、果阿的殖民,移民很少,主要做贸易,而楚的殖民是经过血腥征伐之后,楚人的大量涌入,楚人杀掉土著男性后,与当地女性结合,「楚」与「越」形成类似墨西哥式的混血文明——即屈原所歌咏的那种湘资沅澧流域的文明:不同于土著的百越,也明显迥异于中原的诸夏,以「楚辞」为形式与北方的「诗经」形成强烈对比,并深深影响了汉代主流文化。
楚语即依照越语称呼这一带为「长沙」,大致指洞庭以南、衡山以北的盆地,秦人灭楚后在此建郡,即沿用名为「长沙郡」,汉代变成「长沙国」——马王堆墓即为长沙国的丞相利苍及其夫人辛追之墓。总之,「长沙」这个越语词成为了一个汉语地名,今天已经再普通不过,丝毫看不出「外来语」的底子。
此后的文化地层可能还有:两汉时期的武陵蛮、永嘉南渡之后的中原汉人,隋唐时期的长沙蛮动乱,五代十国时马家建立的楚国,一直到宋代熙宁年间的开梅山,这都是一层一层的外来汉人与本地原住民之间的文明冲突、抵抗与文化覆盖。梅山之后,原住民的文明在湖南土地上就属于少数了,此后湖南地方就成为汉地十八省(即所谓中国本部)之一——但本土民族的反抗仍然在延续,一直到沈从文幼年时在凤凰城(当时叫镇竿)的河边上看到堆成山的人头,那是苗人抵抗中原王朝的最后一次血的印记。(或者「湘西剿匪记」也可视为本土民族的一次反抗,「匪气重」也是反抗性格里的一种变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