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夏——去年工作坊的回顾

去年夏天的工作坊,今年夏天来回顾。

浏阳夏布·在地工作坊2021海报

说实话,如果不是白略(Bù布店主理人)提出来,夏木可能不会也不敢出来做工作坊,毕竟我们只是一间个人工作室。既然Bù布店愿意出来策动,那么夏木自然愿意充当在地资源的组织者,于是有了去年夏天最愉快的回忆。

艳阳下忙于刈麻(剥麻)的学员

差点踩了个空

夏木第一次做工作坊,其实我心里没底、发憷。好在白老师有组织过去日本游学体验蓝染的工作坊,有操作经验,所以工作坊的流程策划这方面就拜托白老师了。不过在开班之前,还是请白略亲自来浏阳踩一下点,确保每个需要学习的工艺、道具、材料都核对清楚,食宿车子都安排好,如此之后我们才有了点信心。

但还是出了点情况。

当时夏木也进行一些别的订单,白略踩完点之后夏木的工作有点忙不过来,顾此失彼,加上个人有点逃避习性(间歇性发作),我有差不多两个星期没有音讯,给工作伙伴白略及一些朋友带去了心理上的踩空,好在后来还是按部就班的操作起来了。

招募的推文发出去之后,学员的人数很快就招满了,不但「怕招不到学员」的焦虑为之一空,甚至还开始预想起第二期了。后来的事实证明,如果没有伙伴一起工作,夏木基本上就是一事无成:第二期工作坊生生地错过了。

待到4号那天在长沙机场及高铁站接学员,真正与大家见面时,才感觉到我们的团是多么的多姿多样、生机勃勃:学员里面有新生代的独立设计师,有纺织业的前辈大哥,有京城演艺圈的隐形名人,有来自中国美院的老师,有美好生活方式的践行者,更有在海外从事编织的艺术家……还有来帮忙的小伙伴(孔文莉,aka“昆莉”),譬如专业的摄影师(郭鑫慧,aka“锅锅”),独立的文字作者(凌敏),以及在贵州山村中兀自织布的小妹(易帅,aka“一一”)。真正见到大家时,那种因为共同兴趣而走到一起的小伙伴,半生不熟的兴奋感,却又形同旧识的亲切感,正好抵消了之前的焦虑和担忧,就像文字作者凌敏在一篇文章中说:到现场去,抵达就是胜利

直接上手的第一天

到浏阳首先是在本地最火的餐厅「田小狗的饭店」招待大家,本来要先说点什么,但看到大家一个个埋头兴奋地品尝美食时,每一道菜都引来阵阵惊呼「这也太好吃了吧」、「太下饭了」……一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了,先开开心心吃好喝好吧。

次日上午,艳阳高照,我叫上司机将大家载到谭智祥师傅家的工地时,才简单地交代了一下关于苎麻夏布的基础知识——虽然也准备了一些资料,像日本老师在浏阳做的苎麻工艺的调研,谭嗣同撰写的《浏阳麻利述》等等,但现在看来,在当时的现场,其实学员们并没有心思看文字资料,直接下地,干就得了。

因此稍作停留之后,就径直到旁边山脚下的苎麻地——这是我前年交代谭师傅务必保留的苎麻地。其实浏阳最后的一片可供收割的苎麻地早在2015年就没有了,现在在浏阳零星的苎麻种植都是做研究和展示之用的,谭师傅家的这片苎麻地,也是如此。虽然我曾想用这片苎麻地的原麻绩纱织布,但无奈工价太高,且关键的是请不到人,遂只好作罢。如今用来给工作坊的学员做体验,也还挺合适的。

忙着刈麻的学员们
正在刈麻的一一
白日太阳下全副武装的Bene,感觉很帅
浸泡在水盆中的成捆麻皮

第一次实地看到苎麻的学员们,叽叽喳喳兴奋了好一阵,拍照的拍照,触摸叶子的摩挲不已,戴手套戴帽子的一幅大干一场的架势,谭师傅已经在地里干了起来:在一人高的苎麻枝叶上,先剥掉茎叶,在大约三分之二的部位,徒手一折,再一提一戳,茎骨断而外皮相连,如此顺杆而剥,朝前往后,保持整条外皮完整(谭嗣同记载「横腰折断,而皮仍连属如故」)。然后去尾,再一扽,将皮从根部扯开,顺手搭在自己臂或肩上……整个动作娴熟利落,一气呵成。大家看了,开始七嘴八舌,有模有样地学起来,苎麻地一片欢腾……

剥好的麻成捆带回工场,放到水盆中浸泡时,正好是午餐时分,此时谭师傅已然是大厨上身。如果不是从事夏布织造手艺,谭师傅一定是很棒的大厨,他做的菜,凡尝过的人无不称好。

同样让我有类似感觉的,是桥本薰,即桥本隆先生的太太。2016年春季去日本,在他家住了几天,每天早上都尝到了薰女士亲自做的早餐,后来回想,那几乎是典型日剧里的那种美食风格,睹之悦目,尝之大快。桥本先生及夫人这一对夫妻档,真正有手艺上的精研者,就是夫人薰了。可能手艺是相通的,心灵手巧之人,做什么事情都是讲究而细致的,薰女士如此,谭师傅又何尝不是。

真正的浏阳蒸菜
本地有名的白沙豆腐

工作坊的四天,从收麻到织布,每一个环节都是在谭师傅的家里,因此每天午餐,也是谭师傅亲自下厨操持的。事先我与谭师傅商量了每日的基本菜品,务必令学员们能品尝到真正的浏阳农家菜是怎样的。

下午主要是学习如何「刮麻」,即浸泡好的麻皮取出,手持刮刀,拇指套上小竹筒,相互夹住外皮,用力拖麻,将粗皮去掉,只留下半透明的玉色的肉质部分,即原麻。这一工序也叫刮青,大多由男人处理。由于我们准备的刮刀有限,谭师傅也教了一种不用刮刀的刮麻方式,即将泡好的麻皮平铺在板凳上,用瓷片或刀片刮去外皮。这种方式没有刮刀处理得干净、整洁,而且容易伤到纤维,麻纤维就来自于玉色麻片中的纤维素。

在教授刮麻的过程中,谭师傅还特意强调,先刮麻尾,再刮麻头,刮好的麻片,须首尾一致,然后放在阴凉处阴干。干后的麻片,需要以手指撕开成细缕,同样以首尾一致的方式陈放,然后再一根一根接起来,也就是「绩麻」。

关于绩

所谓「绩」,专指麻织物(以韧皮纤维织造)的纱线形成工艺:将麻缕一根一根地接续、拧搓成纱线。这是不同于「纺」也不同于「缫」的最原始的一种成纱方式,正因为一根接着一根的累积方式,汉语因此发展出「成绩」、「业绩」、「绩效」、「丰功伟绩」等引申义。

「绩」是夏布之所以成为夏布的核心点,是无法被替代的独有的手艺。苎麻的纤维同样可以像棉、亚麻那样,打碎浸泡后以纺专等工具纺成纱线,并以现代化的织机(如剑杆织机)织成,但那是模仿其他纤维所采用的现代纺织技术所织成的机织物,虽然也是100%苎麻成分,但其光泽、手感、透气感与纯手工绩织的夏布相比,有着质的差别。因此,套用某广告语的形容,不是所有的苎麻面料都叫夏布,夏布就是需要以手工对苎麻进行绩织,才能体现出夏布的独特魅力。

「绩」这种手艺,除了仰赖于手巧,也关乎心性上的修为——心浮气躁之人,绩出来的纱线,与心平气和之人绩出来的纱线,是一眼就能辨认出的。就像写字一样,人的气质,一笔一划地反应在其笔迹之中,绩麻也如是,每个人绩出来的纱线,由此织出来的布,往往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异。

绩麻这种纤细之事,还是适合纤细之手
在老挝学过来的打8字形纱圈的坏习惯,带给了这位学员
文字作者凌敏,一手写字,一手绩麻
更喜欢在板凳上刮麻的PG姐姐,我感觉她体验到了如搓衣板上反复刷洗的简单乐趣
Didi用麻缕编织了一个原始的「茧」,我误以为是random weaving.



我在2015年曾经与桥本先生、谭师傅等一起前往老挝,当时是预备将苎麻的绩织技术给当地人的,因此也粗粗学了绩麻的手艺。不过我从小就是手笨之人(除了画画),绩了一下午也没能熟练掌握,只是大略知道这个手艺的底细——之前的有一次,带了一个摄制团队,在浏阳深山中拍到一位百岁老妪,她从八岁开始就会绩麻了,「绩」如同一种器官,长入了她的身体。她绩麻时几乎是下意识的行为,眼花了也不妨碍她绩出的麻纱细如发丝,如果一段时间不绩点麻,她感觉就如残疾了一般。因此我所了解的「绩」,与真正的绩麻之士所了解的「绩」,是截然不同的,而谭师傅显然是后者。

然而一般而言,「绩」这个工序是专属于女性的,远在先秦时期的周代,就有女性夜间绩麻的传统,因此当时有「绩火」一说,即夜晚点燃灯火进行绩麻工作。我们的工作坊的学员,绝大部分都是女性,正好也对应了「绩」这一独特手艺的性别特色——所以我的绩麻手艺不精也就显得情有可原了哈。

吃、治愈、以及耍耍耍

工作坊第一天就在兴奋、紧张、充实中结束了,傍晚载着学员回到酒店后,又带着她们到了本地人新近去得最多的「兄弟蒸菜馆」,体验一下大食堂般的热闹氛围。爽朗的美闲一落座,就像昨天在「田小狗的饭店」一样,在菜单上划拉两下,把菜单上几乎所有的菜都点了个遍,大家笑成一团:感觉没尽兴啊,点了个寂寞。

尽情地吃,是除了体验绩麻织布之外,大家最热衷的一项活动。除了到处找各种馆子,学员们很快发现了一种本地美食:盐旱茶。这个名字是希尔顿欢朋酒店的大堂里展示柜所标明的,是腌渍食品,包括各种杨梅、李子、红姜、萝卜、刀豆、紫苏(尤其是紫苏桃子姜,简直是女孩们最爱之物)……我之前告诉她们是「盐换茶」,她们觉得名字不对,问我哪里可以买到正宗的盐旱茶时,没有零嘴喜好的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于是就得到了「假浏阳人」的称号,也真是得偿所愿了。

随后的几天,将整个绩织工艺逐个体验下来,绩麻、经絘/纬絘(即绕纱团)、牵梳(整经)、刷浆、上机织布等等。学员们也各有偏好,有的人更喜欢织布,比如美闲,在第一天学习了绩麻之后,第二天就开始了上机织布。因为她第四天有事要先撤,因此只有三天的学习,于是她一头扎进织机中,最后已经练的比较熟练了,居然织出好长一块夏布,她自己的专属夏布。也有的学员花更长的时间绩线,比如Didi,她本来就对苎麻绩线的技艺兴趣极浓,在她的体系中,以韧皮纤维编织是最为根本也最自然的一种编织技艺,这其中苎麻的绩织是比较独特的,这次工作坊是很在地的一次体验。

同样比较喜欢绩线的,还有凌敏和PG姐。这个需要倾注细心、耐心的手艺,在学到了基本要领之后,就变成了一种重复性的劳作——人类似乎在这种重复性的身体投入中,能获得某种安宁、静谧的力量,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疗愈」。在一次一次的接续、拧搓之中,麻线一点一点地变长,默默地绩着绩着,时间流过去,偶然抬眼一瞥,居然绩了这么长一段纱线,于是油然生出小小的一些满足感。可能要用「净化」来形容吧,这些重复性的劳动,过滤掉了时间里的一些碎屑之事,某种纯粹感伴生而来,埋头劳动的那段时间,似乎可以抵达神明(柳宗悦晚年所说的「美之法门」可能就是指这个:民间器具的生产中,工匠有大量的不用动脑子的重复性劳动,实际上是神明的指引,其劳动的成果即神性之美的体现)。总之,我们一边绩着线,一边感受着初夏的微风,一边体验着这种「劳作即疗愈」的感觉,似乎往日生活里的那些小烦恼都消失了。

貌似是第一天,纺织界的前辈文大哥,对手工绩织的工艺了解了一番之后,深觉自己做不来,于是找我各种瞎聊(跟女孩子不方便瞎聊,就只好找我)。我突然想到了前一阵的综艺节目《向往的生活5》,黄磊在里面有一个好笑的梗:中国人有“八大原谅”,其中一个是「来都来了」。我调侃文大哥,你看你这来都来了,多绩点麻纱不好么,累不着你,结果他一个劲地追问别的几大原谅是什么,我才找出剩下的几个,什么「都不容易」、「大过年的」、「都是朋友」……大伙一片哄笑。然后就引得凌敏开始了她的专属艺能:谐音梗,而且最喜欢谐的就是我的姓:易。吃饭的时候说什么「肚在易乡为易客」,然后还来一段「易波未平,易波又起」……Didi很不解地说,凌敏在采访她的时候是「美好」那一面的,给她写的是「柔软的边界」这样的文字,怎么到了浏阳,就变了女版王建国了,而且说话也变成易立竞了……

可能真的是到了「易乡」吧,说话就成了「易派胡言」了。

白天大家劳作、吃饭,晚上开始在群里分享各种白天拍摄的照片,每日斗图,好不热闹,以至于白略都说「不仅是个织布团,还是个摄影团」,摄影师锅锅有次都说「我不想拍照了」……既然都这么会拍,于是我想到了工坊对面的那间废弃学校。2014年我曾带着一家杂志的摄影团队去随便拍了拍,斑驳的墙垣很有种侘寂(wabi-sabi)的感觉。于是有次午休时,带她们几个去玩了玩,大家还真的挺喜欢这个破学校的,美闲和润润开始了各种凹造型,我也各种拍拍拍(虽然白略说摄影技术「易言难尽」),并萌发出找个时间来拍点宣传图——最后一天下午跟锅锅、凌敏、昆莉在这里装模作样的拍了很久。

SUMMERWOOD Textiles campaign, Photography: Ling Min, Model: Guo Xinhui, Stylist: Yi Hongbo
SUMMERWOOD Textiles campaign, Photography: Ling Min, Model: Guo Xinhui, Stylist: Yi Hongbo
SUMMERWOOD Textiles campaign, Photography: Guo Xinhui, Model: Kong Wenli, Stylist: Yi Hongbo
SUMMERWOOD Textiles campaign, Photography: Guo Xinhui, Model: Kong Wenli, Stylist: Yi Hongbo
SUMMERWOOD Textiles campaign, Photography: Ling Min, Model: Kong Wenli&Guo Xinhui, Stylist: Yi Hongbo
来帮忙的商务人士昆莉好奇地戴了夏木出品的帽子,后来干脆且无奈地给夏木当起了野模
正在做纬絘(纬线团)的独立服装设计师润润——她这名字很适合2022年的春季
极有范儿的小宝,一块蓝染细夏布被她搭出了大片感(请自动忽略后面的椅子幕布)
在我做作的构图下,美闲的背影
一一在学习如何绩纱,她平日在贵州大利村跟朋友一起织布染布
在废弃学校楼里的Bene,背影自带一种恬然放逸之感
夏布的牵梳(整经)是个很关键也很复杂的工序,谭师傅讲得很耐心,大家听得也极为认真
这一部分非常难,讲究手势
断了的纱如何接上
为刷浆作准备
正在演示刷浆的谭师傅
很多学员好奇这个大刷子怎么做的
为Saori织机准备经线的白略
Saori织机比夏布的「天平腰机」更为简易,如蕤姐在很快就上手了
正在埋首织布的Didi
Didi迷恋于自己绩的玉色纱线,想要织入夏布中去
来自中国美院的老师简简,正在夏布织机上体验如何手脚并用。
在谭师傅指导下,润润很艰难地适应沉重的夏布织机
正将纬纱塞入梭中的Bene
我外婆留下来的夏布袋,润润客串了一下野模
全员毕业,咱一个个笑得跟弥勒佛似的
另一张毕业照
夕阳余晖中的惜别,PG姐披着自己织的夏布,手上还没停下绩线呢

一一制作的工作坊视频

2021年浏阳夏布·在地工作坊记录

突然想起多年前有部关于夏天的韩国电影,中文名为《夏夏夏》,原名하하하(Ha Ha Ha),其实讲两个男人的一次街头邂逅。推杯换盏之际,两个男人聊到他们都曾去过一座海滨小城,主要是跟几个女人之间的趣事。所谈之事都发生于夏天,所以确实属于「那年夏天,宁静的海」之类,夏季的应然之事,而既然发音是ha ha ha,那当然是欢乐愉快的回忆了。

所有的夏天都是美好愉快的吧,如同我们这次的工作坊。

6月8号结束的那天晚上,找了家新开设的餐厅「浏阳院子」欢送大家,将一条绣有get weaving字样的夏布手巾送给大家,以兹留念。半夜还跟凌敏、Didi等聊了好几个小时,是这几年头一次如此坦诚的交流。当时还没觉得如何,直到次日将大家送到高铁站,一一相拥而别之后,回去浏阳的路上,看着空荡荡的大巴车,突然就开始了思念。我喜欢这样的团,这样的相遇,在夏日这样一个令人畅快的季节中,与似曾相识的人一起共度几天,真的有种难以挥去的美好之感——就像润润描述她跟随白略去到日本蓝染工作坊的游学体验时,用了「刻骨铭心」的这样的形容,我觉得这次的「在地工作坊」对我而言,也是刻骨铭心的,它会一直以某种方式促使我往更好更认真的方向前行(凌敏的采访中有谈及,我对这次工作坊的投入程度让自己有点惊讶,我原以为自己会逃避的)。

摄影:锅锅、凌敏、一一、美闲、Bene、易洪波、昆莉、PG姐姐、安琪、小宝、文三金等)

2022年的工作坊怎么弄?

因为2022年3月份上海突然爆发的疫情,让一切设想变得飘忽起来,原本设想的5月底6月初,所谓「初麻」时节做一场工作坊,也不得不往后面一推再推,以致于直到今天(2022年6月5日),因为上海解封,才推出了上述这篇回顾。

正如前言所述,在经历了可怕的春天之后,我们希望能给这个夏天矫正回比较正常的状况,「舞照跳马照跑」,是时候去野外体验大自然了,去亲手触摸从草本植物蜕变成为美丽织物的过程,将自己的汗水、情绪,夏天的气味统统织入,织出专属于自己的一块夏天。

因此,工作坊照旧举办。

(原文发表于「夏木织物」公众号,2022年6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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